我记得,我的好友阿南涅夫第一个听我说起那个令我震惊的现象——他也比我年长。他甚至没等我把话说完,就权威地声称:
「那些孩子只是看你好骗而戏弄你。他们捉弄你,把你愚弄了一番。但是,你看,这个有多帅呀!」他加了一句,就跑到另一个房间去穿衣服,等他回到客厅,已经换上一身笔挺的制服(他最近才刚被指派为邮政电报官员),然后要我跟他到公共花园去走一走。我借口没时间,就离开了他,跑去找住在同一条街的帕夫洛夫。
帕夫洛夫是一名财政官,人很好,但酒喝得很凶。在他屋子 还有要塞教堂执事马克辛姆神父、炮兵军官阿特敏、陆军上尉特连铁夫、教师司多马喀,以及另外二位我不怎么认识的人。他们正在喝伏特加,我一到,他们就邀我加入,并端了一杯酒给我。
我必须说明:那一年我已开始喝酒了;喝得不多是真的,但三不五时我被人邀请喝上一杯时,我并不会拒绝。我之所以开始喝酒,是由于在卡尔斯的一个事件。一天早上,我因为前一个晚上彻夜读书而疲倦不堪;正准备上床的时候,突然有名士兵前来叫我到大教堂去。那一天,某个要塞要举行一场弥撒——为了什么名义,我已经不记得了——到了最后一刻才决定要有合唱团参与,所以,随从与传令兵就被派往四处召唤合唱团团员到教堂集合。
我一个晚上没睡,因为步行到山丘上的要塞,又参与弥撒,而累得虚脱,几乎站不住了。弥撒完毕之后,受邀前来的人都被安排入席用餐,合唱团团员也被特别安排了一桌。肥壮、亲切而健饮的合唱团团长看我那么虚弱,便鼓励我喝一小杯伏特加。当我饮尽一杯,果然觉得舒服得多;再喝一杯,我所有的虚弱感全都消失了。从那以后,每当我觉得很累或很紧张,就会喝个一两杯,甚至三杯——小杯的。
这个晚上,我也跟我的朋友喝了一杯,但无论他们如何费力说服我再来一杯,我都不为所动。这一群人还没喝醉,因为他们才刚开始。但我深知在这么一群欢闹的人当中,事情会如何进展。第一个醉的总是那位执事神父。当他稍有醉意时,由于某种原因,他会开始为那位真正的信者,前亚历山大一世——或其它什么称号——哼起一段祈祷文,求主使他的灵魂安息。眼看他还沉郁地坐着,我忍不住跟他说起那一天我看到的奇异景象。然而,这次我说得不像我对阿那涅夫说时那么严肃,反之,我说得倒像是在开玩笑。
每个人都满怀兴味地倾听着。当我说完我的故事,他们就开始发表意见。第一个接腔的是那位陆军上尉;他说他最近曾看到一些士兵在地上画个圈圈,把一名库德人围在里面,那库德人求他们把圆圈擦掉,几乎要哭了。
直到这位陆军上尉命令士兵擦去圆圈的一部份,那名库德人才得以走出来。「我想,」陆军上尉补充道:「一定是他们曾经发誓绝不走出一个封闭的圆圈;他们不走出来,并不是因为他们不能,而是因为他们不愿违背誓言。」执事则说:「他们是恶魔崇拜者。在平常的情况下,恶魔不会去碰他们,因为他们是她的子民,但因为那恶魔本身只是个部下,受到她的职位拘束对每个人施加权威,于是你或许可以说,她是为了面子,而以这种方式限制叶日第人的独立性,使别人不能质疑他们是她的仆人。恰恰就像那个菲利普一样。」
菲利普就是站在街角的那名员警。这些人有时候因为找不到人可供差遣,会差他去买香烟和饮料。当时那里的员警职务,就像俗话说的:「连猫都会笑。」
「现在,」执事继续说道:「如果我在街上闹事,这个菲利普就有责任务必把我逮到警察局。为了他的面子,为了不让别人觉得奇怪,他当然会这么做,但是当我们转过一条街,他就会放我走,而且不会忘了说:『拜托,给点小费吧!』。
「所以呀,你可以说,那个不干净的东西就是像这样对待她的仆人,叶日第人。」我不知道街上闹事的插曲是他临时编出的,还是真有其事。
炮兵军官说,他从没听见过这种现象,而依他之见,这种事不可能存在。我们这些受过教育的聪明人竟然相信这种怪事,而且还为它大伤脑筋,令他深感遗憾。
教师司多马喀反驳道:正好相反,他坚信超自然现象的存在,并说:如果实证科学不能解释的事情还有那么多,他完全相信以目前文明进展的速度,当代科学将会很快证明,形上学世界的所有奥秘都能以物理原因解释清楚。「关于你正在谈论的那件事,」他继续说道:「我想是南希那里的科学家正在研究的磁力现象之一。」
他还要继续说下去,但帕夫洛夫大声打岔说:「鬼把他们统统捉走吧!给他们每人半瓶伏特加,魔鬼不就拿他们没办法了?让我们为依撒可夫的健康喝一杯吧!」(依撒可夫是当地伏特加酒蒸馏厂的经营者。)
这些讨论不仅没有平息我的思虑,相反地,当我离开帕夫洛夫的寓所时,还想得更多,并且对我当时认为的有识之士开始产生疑问。
次日早晨,我偶然遇见第三十九师的主治医生伊凡诺夫。他正被召去看我们一个亚美尼亚邻居,便邀我一同前往,充当通译。伊凡诺夫医师在镇民之间有着良好的口碑,生意兴隆。我跟他很熟,因为他常到我叔父家。
探视过病人之后,我对他说他:「将军大人,」(他拥有将军的官阶)「请为我解释一下叶日第人不能走出圆圈的原因。」
「噢,你是说那些恶魔崇拜者吗?」他问道。「那不过是歇斯底里。」
「是歇斯底里吗?」我质疑道。
「是歇斯底里.....」然后他叽哩呱啦对歇斯底里发表长篇大论,而我从他的长篇大论中所得知的是:歇斯底里就是歇斯底里。这个我早就知道了,因为卡尔斯军用医院图书馆中没有一本神经病理学和心理学的书不曾被我读过,而且我读得极为专注,几乎仔细读遍每一行,渴望透过这些学科找到关于灵动术的解答。因此,我早就知道歇斯底里就是歇斯底里,但我渴望知道更多。
我愈明白那些问题有多难解决,心里那只好奇的虫子便啃吃得我愈历害。好几天之久我都魂不守舍,什么都不想做,只是一再想着一件事:「什么是真的?书上写的?老师教的?还是我一直碰到的事件?」
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这一次我完全摸不着头脑。
叶日第人事件过后大约五、六天,当我在一大早去喷泉那儿洗澡时(每天早晨在泉水中沐浴是当地的习俗),我看见一群女人在街角那里议论纷纷。我向她们走过去,得知下面这件事:那天晚上,鞑靼区出现了一个「果尔那」(gornakh)。「果尔那」是一种恶灵的名字,她会使用刚刚过世者的肉体,以那人的形貌出现,去做各种坏事,特别是对付死者生前的敌人。这一次,这种恶灵出现在一位刚刚过世的鞑靼人身上——他是玛丽安?巴
琪的儿子,前天才刚下葬。那人的过世和下葬,我知之甚详,因为他家就在我们旧宅——亦即我们一家人迁往卡尔斯之前所住的房子——隔壁。前一天我才去那儿收房租。我也拜访了好几位鞑靼邻居,并看到死者的尸体被抬出门的情景。他是个年轻人,最近才刚刚加入警卫的行列,常常来串门子;我跟他很熟。好几天前,在一场骑术竞赛中,他从马背上坠落,据人们说,他扭到肠子。虽然有一位名叫考切夫斯基的军医给他喝了满满一杯水银,以「矫正他的肠子」,但那可怜的人还是死了,而且根据鞑靼习俗,很快就被下葬。
然后,那个恶灵似乎进入他的尸体,并试着把它拖回家,但某个人恰好看见这情景,大叫起来,并敲了警钟,为了阻止那恶灵伤害善良的邻居,他还赶紧切断那具尸体的喉咙,把它带回公墓去。
那里的基督徒都相信,这种恶灵只会进入鞑靼人的尸体,因为根据鞑靼习俗,棺木最初并不深埋,只在上面洒点土,而且旁边常会放点食物。恶灵要进入深埋地下的基督徒尸体,可就难了,这就是为何她们比较偏好找鞑靼人。
这件事令我整个人都呆了。我要如何向自己解释呢?我知道什么?我环顾四周:聚集在角落的是我那位令人敬重的叔父乔奇?梅可洛夫、他那刚刚完成学业的儿子,以及一位警官;他们全都议论纷纷。他们都受人尊敬,都比我年长,当然也都知道一些我连梦都没梦过的事情。我在他们脸上看到愤慨,或悲叹,或震惊了吗?没有;他们甚至似乎很高兴这一次有人成功地惩罚了那个恶灵,阻止她做坏事。
我再度埋首书堆,冀望透过那些书,能够满足那只啃蚀我内心的虫子。博格切夫斯基在这方面帮助我很多,但不幸的,他很快就离开了,因为他来到卡尔斯两年之后,就被任命为海地区某个城镇的驻军训诲师。
当他住在卡尔斯担任我教师的时候,他在我们的交往中引进某种特殊关系,也就是说,当时他虽然还没成为神父,但是每个礼拜都会听我告解。当他离去时,嘱咐我一些事情,其中之一就是每星期写出我的告解,寄去给他,他答应有时候会给我回音。我们协议他把信寄给我的叔父,由他转交给我。
博格切夫斯基在海地区待了一年之后,放弃训诲师的职位,成为一名僧侣。当时,据说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的妻子似乎和某位军官有染;博格切夫斯基揭发了那件事,不愿意在那儿继续待下去,甚至不愿在教会里任职。
就在博格切夫斯基离开卡尔斯不久之后,我前往提弗里斯。在这里,我收到两封叔父转来的信。接下来过了好几年,我都没有他的消息。
接获这些信多年之后,有一次,我十分偶然在撒玛拉城(Samara)碰见了他,当时,他正从当地一位主教的住宅走出来,身上穿着一所着名修道院的僧袍。他并没有立刻认出我来,因为我那时候已经成年,外貌改变了很多。但当我告诉他我是谁,他对于我们的重逢显得非常高兴。接连几天,我们时时碰面,直到我们分别离开撒玛拉为止。
这次碰面之后,我再也不曾碰见他。后来我听说他不想留在俄国那所修道院,很快便离开到土耳其去,然后又前往圣阿窦斯,但也不曾在那儿久留。那时他已宣布断绝修道院的生活,并且来到耶路撒冷。在那儿,他偶然和一位在「上主圣殿」附近卖念珠的人交上了朋友。
这个卖念珠的人是埃辛修道院的僧侣。他逐渐为博格切夫斯基准备妥当,引介他加入他的兄弟会。由于博格切夫斯基的生活堪为典范,便被指派为修道院的监察;几年后,他被派往这个兄弟会在埃及的分只修院担任院长;后来,当该兄弟会总修院院长的一位助理过世时,博格切夫斯基便授命接了那个位子。
他在这段期间当中所过的不凡生活,我在布鲁沙的时候从一位朋友那儿得知很多。这位朋友是个土耳其的回教托钵僧,常常与博格切夫斯基碰面。在这之前,我还收到他的一封信,也是由我的叔父转递。这封信中,除了一些祝福的话之外,还附了一张他身着希腊僧侣道袍的小照,以及几张耶路撒冷圣地的风景图片。
当博格切夫斯基在卡尔斯,还只是个神父候选人的时候,对于道德就有相当原创的看法。当时他教导我说,世界上有两种道德:一种是客观的,由人类数千年的生活所建立的;另一种是主观的,属于个人以及整个国家、王权、家庭,和人群等等。
「客观道德,」他说,「是由生活所设立,也是上主本身经由她的先知授给我们的戒律;它逐渐形成人类心中叫作良心的东西;客观道德就是藉由这良心而得以维系。客观道德从不改变,只会随着时间而变得更宽广。至于主观道德,它是人发明的,因此是相对的观念,会因人因地而异,也取决于某一时期的善恶观念。
「例如,在高加索这里,」博格切夫斯基说:「如果一个女人跟访客说话时不把脸遮起来,每个人都将认为她不道德、被惯坏、教养不好。但是在俄国却相反;如果一个女人把脸遮起来,或不跟访客说话,不款待他们,每个人就都会认为她没教养、粗鲁、脾气古怪等等
「另一个例子:在卡尔斯这里,如果一个人没有每星期或至少每两个星期去洗一次土耳其浴,他周围的人便不喜欢他,厌恶他,甚至闻出他身上的臭味,而事实上也许一点味道也没有。但是在圣彼德堡,情形却恰恰相反。一个人甚至只要提到去澡堂洗澡,就会被人认为教育程度差、没知识、是个大老粗等等。如果他碰巧真的去了,也会隐瞒这件事,以免被认为没有品味。
「上星期发生在卡尔斯驻军军官中的两起事件,造成很大的骚动,正好可以作为例证,让我们对所谓的道德或荣誉有一个相对性的了解,」博格切夫斯基继续说道:
「头一件是K中尉的审判,第二件是马卡罗夫中尉的自杀。
「K中尉受审是因为他残酷地抽打一个鞋匠伊凡诺夫的脸,导致那鞋匠失去一只眼睛。法庭判他无罪开释,因为经过调查,那位鞋匠曾多次烦扰K中尉,而且散播不利于K中尉的谣言。
「我因为对这个案子很感兴趣,便决定无论法庭的采证如何,都要去问问那不幸的鞋匠一家子,以及认识他的人,以便亲自了解K中尉暴行的真正原因。
「据我所知,这位中尉先是向鞋匠伊凡诺夫订制一双靴子,然后又订制了两双,并答应当月二十日他领到薪水后,就会付款给他。二十日到了,中尉没将钱送来,伊凡诺夫便去中尉家里索讨欠款。这位军官答应第二天给钱,但第二天又说再延一天,总之,他用了一长串的『明天』来搪塞。然而,伊凡诺夫一次又一次去讨钱,因为那笔钱对他而言是个大数目,几乎是他所有的一切——他妻子全部的储蓄。他的妻子为人洗衣服,几年来一戈比一戈比地攒下那笔钱,全拿给丈夫为那中尉的靴子买皮料。此外,伊凡诺夫一直来讨钱,也是因为他有六个孩子要养。
「最后,K中尉对伊凡诺夫的锲而不舍感到不耐烦,便交代他的传令兵告诉鞋匠说他不在家,然后把他赶走,并威胁他说要将他送入监牢。最后,中尉又嘱咐他的传令兵,如果伊凡诺夫再来,就给他一顿好打。
「这位传令兵却是个仁慈的人;他没有照主子的吩咐打伊凡诺夫,而是想以一种友善的方式劝他不要再来烦扰少尉,便邀他进厨房聊聊。伊凡诺夫坐在一只凳子上,传令兵便开始为一只鹅拔毛,准备上烤架。伊凡诺夫见了这情景,批评道:『是这样哪!我们的大人先生天天吃烤鹅,欠债却不还,让我的孩子们挨饿!』
「就在这当儿,K中尉恰好走进厨房,听见了伊凡诺夫的话,便发起恼来;他从桌上拿了一只很大的甜菜根,用力朝伊凡诺夫脸上挥去,因为用力过猛,以致将他的一只眼珠打了出来。
「第二起事件,」博格切夫斯基说道,「可以说和头一起事件恰恰相反:某个叫马卡罗夫的中尉因为还不了某位马须维洛夫上尉的赌债,而举枪自尽。
「首先必须说明:这个马须维洛夫是个老赌棍,也是大老千。他没有一天不揩人家一点油;他所玩的牌局当中有诈,这是众人皆知的。
「不久以前,马卡罗夫和一些军官玩牌,马须维洛夫也在里面。前者不但输了所有的钱,还输掉他跟这位马须维洛夫借来的钱。他答应三天内还钱,但因这笔钱为数颇大,马卡罗夫没办法在三天之内凑足,乃自觉没有信用,而决定自戕,以免沾污了军官的荣誉。
「这两起事件皆肇因于债务:一是债权人被债务人打出了眼球,一是债务人举枪自尽。为什么?只因马卡罗夫周围的人全都会因为他没偿付马须维洛夫这老千的债而责难他;在鞋匠伊凡诺夫的事件中呢,即使他的孩子都将饿死,军官不付帐给鞋匠,也无碍于社交礼仪,因为一位军官的荣誉跟偿还鞋匠的义务毫无关系。
「再重复一次:一般而言,这类事情的发生,是因为人们在孩子发展阶段时,就把各种惯例和成规灌输给他们,阻挡了大自然在孩子心里发展出良心,而良心却是我们祖先数千年来奋力挣扎、不使惯例和成规将它扼杀的东西。」
博格切夫斯基时常激励我不要理睬任何惯例或成规,不论它是属于我最亲近的人,或是其它外人。
他说:「人们被填塞的这些惯例和成规,形成了主观的道德,但真实人生所需要的,却是出于良心的客观道德。
「良心到处都是一样的。在这里是这样,在圣彼德堡、在美国、在堪察加半岛,以及所罗门群岛,也都是这样。今天你在这儿,但明天你也许会在美国;如果你有真正的良心,并依它过活,那么你无论走到哪儿,都可以过得安好。
「你还小,你的人生还没开始呢!这里也许有很多人说你教养不好;你也许不知道如何正确地鞠躬,或者以适当的方式说恰当的话,但这都无关紧要,只要当你长大,开始过你的人生时,你自己有一个真正的良心,亦即客观道德的基础,那就好了。
「主观道德是一个相对的观念,而如果你心中充满了相对观念,那么等你长大,你将老是以因袭的眼光和意见去行动、去判断别人。你必须学会不以周遭人所认为的好或坏去行动,而要依据你的良心去行动。一颗没有受到拘束的良心,总是比所有的书本和老师加起来所知道的还多。但是目前,在你自己的良心尚未形成的时候,就依据我们的老师耶稣基督的圣训去做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现在年事已高的艾弗利希神父,碰巧成为世界上数一数二能够依循圣师基督的教诲来生活的人。
希望他的祈祷能成为所有期望根据真理而活的人的帮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