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对于人生目标的看法相当简单而明确。我年少时他屡次告诫我,每一个人最基本的努力应该是对生活培养一份内在的自由,并为自己准备好安享晚年。他认为这个生命目标是如此必要而不可或缺,每个人都应该心领神会,不需故作玄虚。不过一个人要达成这个目标,却必须从小到十八岁之间获得必要的资讯,以便坚定实现下列四项诫律:
第一项:敬爱自己的双亲。
第二项:保持贞洁。
第三项:对外在一视同仁,彬彬有礼,不论人们是贫是富、是朋友或敌人、有权有势或身为奴隶,也不论他们的信仰宗教为何,但是内在却要自由自在,绝不过于相信任何人事。
第四项:喜爱工作本身,而非其报偿。
因为我是长子的缘故,我父亲特别宠爱我,也对我造成深远的影响。
我俩之间的关系,我与其把他视为父亲,倒不如说是对待一位兄长;而他,透过经常与我交谈并告诉我许多精彩的故事,大有助于我兴起诗情的意象和崇高的理想。
我父亲出身一个希腊家庭,祖先是拜占庭的移民,为了逃避土耳其人攻占君士坦丁堡之后对他们的迫害而逃离家园。
一开始他们迁到土耳其的中心地带,后来因为某些原因,其中包括替那些为我祖先带来大批财富的牲畜寻找更适宜的气候和更好的牧草地,他们搬到黑海东岸,来到今天称为甘梅什可汗领土(Gumush Khaneh)的小城近郊。再后来,在土俄战争不久前,因为土耳其人百般迫害,他们又从那里迁到乔治亚。
我父亲在乔治亚与他的兄弟分道扬镳,搬到亚美尼亚,在亚历山卓普安顿下来,它刚由土耳其文的「岗立」改名。
当我父亲与兄弟分家产时,获得在当时算是丰厚的财富,包括好几群牛只。
我父亲搬到亚美尼亚一两年后,他所继承的财产,却因为一场人力无法挽回的天灾而尽付流水。
这件事是由下述的情况引起的:
当我父亲带着一家人、他的牧羊人及牛只在亚美尼亚定居时,他是当地最富有的牛只主人,根据当时的习俗,比较贫穷的家庭很快把自己小群的有角动物和其它牛只归他所管,并在产季时从他那里换取一定数量的奶油和奶酪。但是当他的牲口因为这种交换而累积到几千头时,一场牛瘟却从亚洲传来,席卷整个高加索地带。
这场大规模的牛瘟来势汹汹,不到两个月所有的动物都呜呼哀哉;只有一小群牲口侥幸活了下来,而这些幸存者也都骨瘦如柴。
因为我父亲在接管这些牛只时,根据习俗也同时承揽各种意外的保险──甚至防备它们被吞进狼口,而这种事经常发生──因此在这场意外后,他不但失去自己的全部牛只,更被迫变卖所剩的财产以偿还其它人的牲口。
职此之故,我父亲从原本的财主一夕之间沦为贫民。
我们家在当时只有六口,亦即我父亲、我母亲、一直希望在最年幼的儿子家终老的祖母,以及三个孩子──我自己、我弟弟和妹妹──我是最年长的,当时我大约七岁左右。
因为财产尽失,我父亲必须找份生意来做,因为要维持这一家子,尤其是曾经过惯阔绰生活的家人,实在所费不赀。因此,在收拾好先前丰厚的残存家当后,他开了一家木材堆置场,而且根据当地的习俗,附设一间木工房,制作各种木制品。
但是从开张的第一年起,因为我父亲一辈子没有做过生意,因此毫无经验,使得木材堆置场亏损连连。
最后他被迫出清木材堆置场,只守住那间木工房,专门制作各种小型木器。
我父亲事业的第二次失败是发生在第一次灾难的四年后。这时我们一家住在亚历山卓普,那时俄国人占领了邻近的要塞小城卡尔斯,正在快速重建市容。
眼见卡尔斯似乎有赚钱的好机会,再加上我叔叔已经在那里做起生意,不断游说我父亲把木工房迁到卡尔斯去,我父亲就一个人先过去,然后再把一家人接过来。
等到这时我家已经增添了三个「转化食物的宇宙装置」,亦即我三个人见人爱的妹妹。
等我们在卡尔斯安定下来后,我父亲先送我到希腊学校念书,但是很快又把我转到俄国的市立学校。
因为我学习的速度很快,不需多少时间就做完功课,所以一有空闲就到木工房帮助父亲。不久之后我甚至招揽了一群自己的主顾,一开始是我的玩伴们,我为他们制作各种东西,例如手枪、铅笔盒等等;然后我逐渐进阶到更重大的工作,在别人家里从事各种小规模的维修。
即使当时我还是个孩子,却对这段时期的家庭生活记得一清二楚;而在我记忆中常常呼之欲出的,就是我父亲在遭逢不幸的打击时内心一直保持泰然自若,不受外在所影响。
我现在可以肯定地说,即使当时他为了纷至沓来的不幸咬牙奋斗,但是在他遭逢苦难时,却一直保持一个真正诗人的灵魂。
因此,在我看来,在我孩提时代虽然物质极度缺乏,但是我们家里却一直保持着不寻常的和谐、爱意以及互相帮助的意愿。
因为我父亲天生能在生活的细节中寻求美感的激励,因此一直是我们大家勇气的泉源,即使在家庭最灰暗的时刻也不例外;而且,他的无忧无虑也感染了我们,使我们产生上述的欢乐情绪。
在描写我父亲的当儿,我实在不能不提及他对于所谓「彼岸问题」的看法。对于这个问题他抱持着非常独特、却又简单至极的看法。
我还记得上一次去看他时,曾经问他一个刻板的问题,这是过去三十年来我与那些能让别人另眼相看的不凡之士照面时,总会提出的特别探问。换句话说,我问他──当然是以我为这种场合事先做好的准备──请他告诉我,言简意赅,不需故作玄虚,他对于人是否有灵魂以及灵魂是否不朽的问题,有什么个人看法。
「我要怎么说呢?」他回答。「说到一般人相信人类理应具有灵魂,以及它在人死后能独立存在并且轮回,这一点我并不相信;然而,在人一生中『某种东西』却真的能在他内在形成:这一点我却坚信不移。
「就如我对自己解释,一个人生来具有某种属性,多亏这种属性,在他一生中某些经验会在他内心形成某种物质,而『某种东西』会逐渐从这种物质形成,能够获得几乎独立肉体而存的生命。
「当一个人死后,这种『东西』并不会立刻随着肉身消亡瓦解,而会等到它与肉身分离很久以后。
「虽然这种『东西』的成分和构成肉体的物质并无二致,但是却具有更精细的质地,而且,我们也必须推测,它对一切知觉也更为敏感。在我看来,这种对知觉的敏感就像──你还记得,你拿那位笨头笨脑的亚美尼亚妇人桑多所做的实验吧?」
他说的是多年前当我回到亚历山卓普时,当着他的面所做的一项实验。当时我把形形色色的人引进深浅不同的催眠状态,以便能了解造诣高深的催眠师所说的「敏感度外化」或「在远距离转移痛苦感」的种种细节。
我进行的方式如下:我把黏土、蜡及非常细密的火药混合作成一个人偶,略似我即将引入催眠状态的灵媒,这种心灵状态即是从远古传到我们今天的一门科学中,所谓的「失去自发力」,而根据南希学派的当代分类,则相应于催眠的第三阶段。然后我以橄榄油及竹子油均匀抹在某个灵媒身上的某一部位,然后把灵媒身上的油刮下来,涂抹在其相应人偶的同样部位,然后准备阐明这个使我感兴趣的现象的种种细节。
使我父亲大吃一惊的是,当我拿一根小针戳刺人偶涂油的部位时,灵媒身上相应的部位也开始扭曲;而当我稍加用力戳刺,灵媒身上相同的部位竟然渗出一滴血;而他特别惊讶的是,等到灵媒回复神智,接受询问时,竟然毫无记忆,并且坚称她毫无感觉。
因此当时目睹这项实验的家父,现在则以此举例说:
「因此,同理,这种『东西』在一个人生前和死后,直到它瓦解消失前,会对周遭某些行动有所反应,也不能自外于它们的影响。」
我父亲在我的教育上,套句我的话说,坚持某些「持续的要求」。
他这些最显着的要求之一,在日后对我产生无可辩驳的良好结果,不只我自己心知肚明,就连那些在我浪迹各处蛮荒、寻求真理时所接触的同伴也都注意到。那就是在我童年时,亦即一个人内在形成影响他成年后种种冲动的年纪,我父亲会在每一个合适的场合采取必要措施,使我内心不会产生挑剔、反感、神经质、恐惧、胆怯等冲动,而是对通常引发这些冲动的一切事物形成一种无动于衷的态度。
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我父亲秉持这种目标,偶尔会把青蛙、虫子、老鼠或其它会引发类似冲动的动物偷偷塞进我的床里,他也要我把无毒的蛇抓在手上,甚至和它们玩耍,诸如此类。
他对我持续不断的要求中,我记得有一点最引起我周遭成人的忧虑,例如我母亲、我婶婶和我们最年长的牧羊人,那就是他总是逼迫我黎明即起,那正是一个孩子睡得最甜的时候,然后走到喷泉边,让冷水泼溅全身,之后再裸身奔跑;如果我想反抗他从不让步,虽然他对我非常仁慈也很疼我,却会毫不留情地惩罚我。日后我常会为了这一点想起他,充满了由衷的感激。
如果不是因为这种训练,日后我绝不可能克服跋涉时所遭遇的各种艰难和险阻。
他自己过着几近学究般的正规生活,为了遵循这种规律他对自己毫不留情。
例如,他习惯早睡,以便次日一早就能展开他已经拟定的事务,对此他从无间断,即使在他女儿婚礼的当夜也不例外。
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在一九一六年。当时他已经八十有二,仍然非常健朗,新近长出的几丝白胡须几乎察觉不出来。
来年他却溘然长逝,但不是寿终正寝。
这场让认识他的人同感哀悼,而我尤感哀戚的事件,是发生在人类上一次周期性的精神异常之时。
当土耳其人攻击亚历山卓普时,我们一家人被迫逃难,他却不愿意让家园任由造化拨弄,结果在保护家产时,他被土耳其人打伤,不久就过世了,由某些刚好留在那里的老人埋葬。
他所写下或口述的各种传奇及歌曲文本,在我看来会是最合适他的纪念物,却在我们不断被抄家时全数遗失──这对于能思考的人士都是一大不幸;然而,也许透过某种奇迹,几百首他曾录在留声机唱盘上的歌曲,可能还保存在我留于莫斯科的什物中也说不定。
如果这些唱片无法被找到,那些重视古老民俗的人将会视为一大遗憾。
依我之见,如果我在这里引述一些我父亲在谈话时经常引用的「主观谚语」,将能在读者心版上鲜明勾勒出他的个人特质及才智。
关于这一点,还有一项有趣的事实,我本人及其它许多人都注意到,那就是每当他在谈话时引用这些谚语,听者无不觉得恰当,但如果由其它人引述,却会显得引据失当,荒谬无稽。
他的一些主观谚语如下:
无盐,就无糖。
灰烬来自燃烧。
教袍是用来掩饰愚人的。
他低低在下,因为你高高在上。
如果牧师往右转,教师必定向左转。
如果某人是懦夫,那证明他有意志。
一个人的满足不是来自食物丰盛与否,而是缺乏贪欲。
真理就是良心得以安息之处。
如果没有大象也没有马匹──甚至驴子也神勇起来。
在黑暗中虱子比老虎更糟。
如果一个人的身上有「我」存在,那么上帝与魔鬼就无足轻重。
一旦你能扛起它,它就成了世界上最轻盈的事物。
来自地狱的使者──一双款式时髦的鞋子。
世界上的不幸来自女人自作聪明。
「聪明」的人其实很笨。
看不到自身不幸的人最幸福。
老师是启蒙者;那么谁是笨驴?
火能烧水,但是水能灭火。
成吉思汗很伟大,但是我们的员警更伟大。
如果你是第一,你的妻子就居第二;如果你的妻子第一,你最好是零:如此一来你的母鸡才会平安无事。
如果你想要富有,就和员警打交道。
如果你想要名气,就和记者打交道。
如果你想要充实──和你的岳母吧。
如果你想要和平──和你的邻居吧。
如果你想要睡觉──和你的妻子吧。
如果你想要丧失信仰──就和牧师一起吧。
要进一步刻画我父亲的个人特质,我得描述他天性中的一个倾向,那是当代人身上很少看到的,而认识他的人对此莫不吃惊。正是由于这个倾向,使得他因为穷困而不得不开始经商时,他的生意如此惨淡,以致于他的朋友和那些和他在生意上有往来的人都认为他不切实际,甚至在他的行业中不够灵活。
而究其实,我父亲为了赚钱而从事的各项生意,到头来总是出了差错,一点也没有别人获得的成果。然而,这并非由于他不切实际或是缺少这行业的才智,而只是这个倾向在作祟。
他本性中的这个倾向,很显然是从小就养成,我将之界定如下:「对于从他人的无知及恶运中求取自身的利益,从本能上感到深恶痛绝。」
换句话说,我父亲因为非常正直而诚实,绝对无法把一己的幸福筑在邻居的不幸上。但是他周围的人,个个都是典型的当代人,却利用他的诚实而蓄意欺骗他,因此无意识地贬低了这项心灵特质的重要性,而它正界定了我们天父为人类所制订的种种诫律。
说实在的,下列这段圣典之言目前广为各地宗教引用、以此描述我们日常生活的异常以及提供实际的建议,用它来描述我的父亲实在再理想不过了:出击──以免你被打击。
但是如果你不出击──他们就会把你打死,如席德的山羊 一般。
虽然他常常身处于非人力能控制、导致各种人类灾难的事件中,尽管他总是遭逢周遭人们如柴狼一般的不齿表现,他却从来不灰心,不与任何事物认同,内心一直自由自在,保持本色。
对于自己的外在生活缺乏周遭人视为优势的一切,他的内心一点也没有受到干扰;他总是安于一切,只要他在特定的冥想时刻有面包和宁静就好了。
最令他不悦的莫过于傍晚时,当他坐在户外凝视天上繁星时遭到打扰。
就我自己而言,现在我只能全心全意的说,我渴望自己能达到像他晚年一般的境界。
因为我所不能控制的情势使然,我无法亲眼看到我父亲长眠的坟墓,在未来恐怕也无法造访。因此,在结束献给我父亲的这一章时,我吩咐我的儿子们,不管是出于血缘或是精神所系,一有机会就去找出这个孤坟,它因为所谓群居本能的人类灾难而被遗弃在天涯一角;找到后在那里立下一个石碑,刻上如下的铭文:
我是你
你是我
他是我们的
我俩都是他的
因此但愿大家
都为了我们的邻居着想